散文|天下在水的褶皱里

2025-11-27 0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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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学荣

岳阳楼的重量,从来都不是在木榫之间。

当我避开游人如织的时辰,独自一人登上这座楼时,最先感知到的不是视觉冲击的震撼,而是一种声音的退却,一种市井喧嚣的渐渐沉降下去,而另一种更为浩大的声响正在从水汽中升腾起来。那不是耳朵听见的,而是骨子里感受到的共振。就在这一刻,范仲淹的“天下”,便在这样的共振里,挣脱了碑刻的束缚,弥漫在了整片的水天之间。

我们平时总是习惯地把“天下”想象成一个滚圆的、完整的意象,比如玉璧,比如祭坛。但是,今天的我站在这里,看洞庭湖吞吐云气,辉映日月,我才惊觉:天下,其实是布满褶皱的。

水的褶皱是第一种。洞庭湖不是一块光洁的琉璃,它有着年迈老人皮肤般的纹理。风划过水面,犁开亿万片细碎的鳞波;远帆划过,留下久久不能愈合的白色伤痕;云影坠入水中,被潜流揉捏成变幻的形状。这永不停息的褶皱,收纳了屈原散落的衣冠,李白泼洒的酒痕,杜甫冻僵的叹息。它从不试图抚平这些记忆,只是让它们在水的褶皱里继续生长,如同珍珠包裹沙粒。

记得那年深秋,我在湖岸见到一个老渔人。他的网收起时,网上挂着细碎的水草和昨夜的月光。我问他在这湖上打鱼多久了,他笑了笑,露出被岁月磨损的牙齿:“我打捞的不是鱼,是那些沉在水底的东西。”后来我才明白,他打捞的是时间的碎片。每一个渔人都是洞庭湖的读者,他们熟悉每一道水纹的隐喻,懂得每一处暗流的语言。在他们的眼中,这片水域是一部永远在续写的史书,而他们的渔网,是翻阅这部史书最温柔的方式。

楼的褶皱是第二种。飞檐的曲线不是向上的飞跃,而是向下揽抱的姿态,像无数只伸向人间的臂膀。斗拱层叠,不是权力的堆砌,而是秩序的谦卑——每一根木材都懂得承托另一根的重量。我细心地抚摸栏杆,木质被岁月和手的温度磨出了温润的凹陷。这凹陷本身就是一个微小的天下,盛放过戍卒的乡愁、商贾的算计、墨客的诗稿、妇人的祈愿。

在楼的转角处,我遇见一个正在拓碑的老人。他告诉我,他拓的不是碑文,是“声音”。“你听,”他把耳朵贴近石碑,“这是庆历四年的风声,还夹着范公研墨时的呼吸。”他的手掌轻轻抚过碑面,像是在为一个沉睡的孩子整理被角。那一刻让我忽然懂得,这座楼之所以不朽,不是因为它抗拒了时间,而是因为它学会了与时间共存——每一道裂纹都是它与岁月达成的谅解,每一处斑驳都是它容纳的历史。

而最深的褶皱,藏在那个未曾登临的人心里。范仲淹写下《岳阳楼记》时,身在河南邓州。地图上的直线距离,构成了一个伟大的缺席。正是这地理的缺席,成就了精神的圆满。他不需要用眼睛去丈量湖水的宽窄,他的胸腔里本就涌动着一片内化的洞庭。

我想象那个夜晚:邓州的烛火下,范仲淹铺开宣纸。他闭上眼睛,不是拒绝看见,而是为了更好地看见——他看见洞庭湖的波涛在他的血脉里奔涌,看见巴陵胜状在他的骨骼间生长。当他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时,他写的不是一句格言,而是一个关于宇宙的生成法则:天下,先于个体而存在;忧虑,先于安乐而觉醒。

这种“不在场的在场”,比任何亲临其境都更深刻地定义了“天下”的含义。天下不是需要被征服的疆域,而是需要被承担的责任;不是需要被观看的风景,而是需要被感知的生命。

于是,他笔下的“忧乐”不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先忧后乐,不是时间上的先后,而是生命层次的不同。乐,是享受世界平滑的表面;忧,是主动伸手去触摸、去承担那些世界的褶皱。

这让我想起洞庭湖的另一种形态——枯水季节,湖水退去,露出湖底纵横交错的沟壑。游客往往失望而归,认为这不是洞庭该有的样子。但当地的老人却说,这才是洞庭最真实的模样。这些干涸的褶皱,记录着湖水来时的路径,预示着湖水归时的方向。同样,一个时代的困境与艰难,不是天下的反面,而是天下最深刻的剖面。

这些绝对不是士大夫的道德表演,而是一种深刻的宇宙认知。中国文人最动人的传统,便是这种“褶皱意识”。苏轼在黄州承天寺的夜游,看见的何尝是月色?他看见的是被世俗忽略的生活褶皱。张岱在湖心亭看雪,拥抱的何尝是雪景?他拥抱的是时代巨变中即将消失的文化褶皱。

范仲淹的“天下”,不是用来歌颂的宏大叙事,而是需要用手掌去抚摸每一道沟壑的、充满体温的现实。就像我曾经听过的一个传说:一个制瓷老人,他专收碎裂的瓷片,用金粉修补裂痕。他说:“破碎不是终结,是另一种开始。这些金线,是器物获得新生的脉络。”

暮色四合。最后的游船划归港口,水面正在恢复它古老的平静。我知道,平静只是假象。那万千褶皱只是暂时隐匿于夜色中,它们仍在呼吸,在生长。一盏渔火在远岸亮起,像一枚小小的、不肯愈合的伤痕,又像一句光明的箴言。

我突然想起少年时读《岳阳楼记》,总不解为何要在“忧”字上停留如此之久。如今回望,才懂得“忧”不是负累,而是一种特殊的敏感——对他人痛苦的敏感,对时代困境的敏感,对文明传承的敏感。这种敏感,让粗糙的世界在心灵中变得细腻,让平滑的表象显露出丰富的褶皱。

我终于明白,为何这座楼历经焚毁与重建,却从未真正倒过。因为它的梁木,从来不是深山里采来的巨树,而是由一代又一代人的“忧虑”与“关怀”编织而成。这些柔软的东西,比任何铁钉巨石都更为坚韧。

下楼时,我与上行的游客擦肩。他们带着相机,寻找着教科书里的坐标。我无意打扰他们的朝圣,只在心里默念:不必在楼上寻找答案。真正的岳阳楼,在水的褶皱里,在楼的木纹里,更在每一个愿意走入世间沟壑、用手掌去抚平他人苦难的生命的脊梁里。

夜色渐浓,我沿着湖岸漫步。远处城市的灯火倒映在水中,被波浪揉碎成万千光点。这景象让我想起范仲淹笔下那些无名的人——那些在历史褶皱中默默耕耘的农夫、工匠、医者、师者等。他们从不书写“天下”二字,却用最具体的生活实践着“天下”的真义。

这时,一个老妇人正在湖边放河灯。她说这是在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祈福。“为什么?”我问。她抬头看了看无垠的星空,轻声说:“因为所有人的悲欢,最终都流进同一片水里。”

天下,从来不在目光穷尽之处,而在责任开始的地方。

回望岳阳楼,它已隐入深沉的夜色,只剩下一个比实体更庞大的轮廓。我突然明白,这个轮廓不是楼的形状,而是“天下”的形状——它没有明确的边界,却有着清晰的重量;它不需要被完整地看见,只需要被完整地承担。

就像此刻,洞庭湖的波涛在黑暗中继续着它永恒的叙事,而每一个能听懂这叙事的人,都成为了岳阳楼的一部分,都接续着范仲淹未曾写完的那个句子。这个句子没有句号,因为它需要每一个路过的人,用自己的生命为它添加新的标点。

我也将成为这永恒书写中的一个逗号——在天下这篇长文中,在时间的褶皱里,短暂停留,却又永恒存在。

责编:张颖琳

一审:张颖琳

二审:周磊

三审:徐典波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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