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楼与旧墙,在山的怀抱里交换着年轮

2025-12-08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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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世民

今天,我又去腾云村。

车驶出县城,贴着山脚走。三十里地的水泥路,灰白灰白的,静静往前铺。路过一些散落的庄子,也不过二十多分钟,窗外的景就慢慢变了——从开阔敞亮的天和地,渐渐收成一道青蒙蒙的、湿润润的长幅。

待到从大路拐进村道,眼前忽然一软,像是整个人跌进了一幅刚用水化开的墨画里。山形树影都是晕晕的,路的轮廓也淡了,曲曲弯弯的,成了画里那一道自然而然的留白。

眼前是一条长垄。两边的山,软软地合抱着,留出中间这一弯坦荡的田。路就依着田畈修,随着山势起起伏伏。车子一时笔直,一时转弯,总也绕不出那一片浓浓的绿。

垄边路旁的那些屋舍,早已换了模样,不见了昔日土墙黑瓦的瑟缩。如今是一幢幢新楼,白墙衬着黛瓦,有的还贴着淡色瓷砖,在晌午的日头下,静静浮着一层白花花的光。有几幢样式尤为俏皮,顶着尖顶,阳台立着罗马柱,它们高高低低地散落着,彼此间从容地让出几畦菜地,或是一两株未落叶的果树,竟透出几分疏朗的贵气来,像是从旧画报上小心剪下,又被妥帖地贴进了这山坳的底色里。

车子滑过,我心里有些恍惚。这景,这屋,怎么也对不上记忆里那个灰扑扑的“扶贫村”了。

村部到了。它是由旧学堂改的,两层,墙皮斑斑驳驳,静静蹲在几栋新安置房后头,沉默、安详,甚至有点格格不入的寒碜。

腾云村依在瓮江镇的臂弯里。说起它的来历,村上向风景书记告诉我们:早先这里是塘城、坎头、中村三个小村,各自守着山田过活。直到前些年,像许多地方一样,三个村顺着政策的脉络,合成了一个大村。新村该叫什么好呢?大伙儿想到了腾云山上腾云寺”——说的是那里长年有云气蒸腾,仿佛能接天。于是,“腾云”这两个字,便成了新村的名字。

村子落在地势开阔的大冲口上,往前是污泥村,往后是三联村,它稳稳当当地坐在中间。一条路穿村而过,连起了四邻八乡,也连起了过往与如今。

我第一次回来时,也是在这条略显暗沉的楼道里——村干部和驻村的同志摊开厚厚的表册,一家一户指给我们看。他们话音平缓,却透着一种如数家珍的熟稔。哪家劳力外出务工了,哪家孩子该申请助学金了,哪片山坳的油茶该修剪了……那些原本陌生的名字与具体的生活难处,仿佛随着搪瓷杯口袅袅升起的水汽,慢慢清晰起来。

这样的地方,我总不陌生。早几年在文联,我也曾被派到山里的横江村驻过队。也是几条长垄蜿蜿蜒蜒,我们日复一日在垄里走。春天看秧苗青青地漫过田坎,秋天听打谷机的声音,从这片山湾,响到那片山湾。

后来,又在梅仙镇的安置区待过些时日。虽说是在小镇边,但每日打交道的,都是从更深山里搬出来的人。他们脸上还刻着山风的痕,言谈举止间,总带着几分对平地生活的小心试探。他们的喜和忧,他们的盼头,我是听过,也见过的。

如今,虽卸了驻村第一书记的担子,但这条线,总还在的。单位与县委办、史志办一同联点这腾云村。文联人少,只分到十四户帮扶任务,我名下,是四户。都是已脱了贫的。

车停了。我推门下去,一脚踩上实实在在的水泥地。初冬的风从垄口灌进来,带着山间清洌的草木气,掠过新楼的屋脊,也掠过旧学堂斑驳的墙头。阳光暖暖照着,把我的影子缩得短短的,投在地上。

我抬头望了望,安置房的阳台上,晒着花花绿绿的被褥;远山上,那几棵红树,像静静燃着的火。心里忽然一动——这“脱贫”二字,或许就像山间的节气,不是一声嘹亮的宣告,而是一场安静的渗透。是脚下的路平了,是屋子的样新了,是山色依旧绿着,却敢在绿里,点上一笔两笔热烈的红了。

而我那四户人家呢?他们的日子,大约也正走在这条从旧学堂到新楼房之间的、静默的路上罢。

走访前,我照例点开手机里的“三湘e监督”。补贴一项项,列得清清楚楚。头一户,向稳根。他住在哥哥建的楼房里,白墙红瓦,像个小别墅。门口有花有树,我头一回来时,一只狗拴在树下,汪汪地叫。这次却不见拴着,狗跟在稳根身边,他在屋旁整菜地,一锄一锄,松松的土翻起来,泛着黑润的光。见了我,他直起身,笑着招呼,手往衣袋里掏烟。那狗也熟了,尾巴轻轻摇着,在我脚边转了个圈。

第二户是李新于。上一回来,他没有在家。这次进门,他正坐在堂屋里烤火,铁炉子烧得红彤彤的。说起家里的事,他语气平静:“要是儿子还在,光景就不一样了。”墙壁上,满满贴着的都是奖状,孙女的名字写得端正。他说,孩子读高二了,成绩还行。话到这,他脸上慢慢漾出一点笑意,像冬阳穿过窗棂,落在炉边,暖洋洋的。

还有单林。两次来,他都不在——在长沙做工。上次通话,那份对新房审批的忐忑,仿佛还在耳边。如今重返,却见工匠们已蹲在他家的墙头,一砖一瓦,垒起了一层高的新墙。砖缝湿润,水泥的灰色衬着砖红,一切都闪着微光。邻居笑着转达:“单林说了,今年过年,一定赶回来,在新居里团圆。”

到了单新民家,他搬来凳子让我坐,自己倚着门框,用沾着些许泥点的手指慢慢算给我听:“今年的稻谷补贴,按目标价格补了四十三块六毛八;耕地地力保护补贴,是二百四十九块八毛五……这两笔钱,都已经打进‘直补卡’里了。”

风似乎又起了一阵,吹得垄里的树木丛沙沙地响,像许多细碎的私语。我紧了紧衣领,顺着村道,慢慢地往前走。那四个名字,又在心里头温习了一遍。他们的面目或许已在记忆里有些模糊了,但我晓得,他们的故事,就像这长垄里的风,具体而微,拂过田畈,拂过屋角,拂过新墙未干的水泥,年年岁岁,各有各的曲折,却总朝着一个更暖和、更亮堂的方向,缓缓地流。

垄真长。走着走着,日头便偏西了,光变成了醇厚的金黄,把人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投在干净得发白的水泥路上。山上的那些红树,在斜光里红得愈发浓稠,像是温润的琥珀,又像是凝固的霞,静静地镶进那青黛的屏风里。几处楼房的窗子,已经亮了,光黄黄的,一团一团的,在这将暮未暮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扎实,也格外暖人。

离开时回望,长垄路蜿蜒伸入暮色,远处旧学堂的轮廓渐渐淡去。唯有新楼的几窗灯火,与山坳里不肯睡去的点点红树,在青灰的薄暮中静静亮着。

作者简介:

彭世民,湖南省平江县人,毕业于国防科大,军队转业干部,平江县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作协理事。出版有《凤凰花开的路口》《小镇时光》散文集,曾获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岳阳市第五届、第六届文学艺术奖。作品先后在《少年文艺》《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广西文学》《小溪流》《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    


 

责编:吴天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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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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