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甲，一所普通初中的名字。40年了，她一直悄然立在湘阴县东塘镇北的丘陵之上。黄甲缘何取了这么一个闪光而牛气的名字？我没考证。我现在要做的，是对她进行或深情或酸不溜秋的怀念与追忆。

年少的时候，我曾两次到这里就读。一次是1977年（直升初二，老师认为我才十一二岁，太小，就将我退了学），一次大约是1979年。30年过去，少年老矣，但记忆年轻。

苦难的往事烂在心里。在黄甲读了两三年，饥饿一直包围、威胁着我。路远，要用把缸带饭去学校食堂温热。家里穷呀，没有米饭，就装了煮熟的红薯去。温“饭”要贴一分钱的票，没钱乍办？我心存侥幸地将把缸混放了进去。可惜厨房的工友老张眼太尖，待我满怀希冀地取热“饭”时，缸子依然一片冰心。吃饭时我几乎都单独吃,怕人笑我家穷啊。冰冷的熟红薯硬得实在难以下咽，直撑得双眼发呆，青筋暴胀，喉咙造反。实在忍不了了，就干脆懒带得，打饿肚。午间，便与一位叫张左平的男生去学校前的水库里喝水，然后仰躺在滩涂上晒肚皮，想将这一肚子的炎凉晒掉……

也有美好的记忆。来自我的老师。语政英数理化音体老师，分别是黄后有、冯应宾，蔡绍曾，冯新华、徐云发，戴以云、钟亚平、吴培香，刘建华，吴成汉，易建勋，周建设等，还有一个美女老师（有颗牙好象断了些），可惜我已经记不全她的芳名了（抱歉，您就给弟子当一回无名英雄吧）。

我记得，黄老师的楷体字特漂亮，一如其人精致；抽烟姿势优雅得不行。

冯老师牛高马大，声如洪钟，俨然一个将军，一块大黑板只用三四个字就写满了，常常擦黑板不赢，弄得自己气喘吁吁。

蔡老师则笑容慈祥，秀声秀气。

徐老师仪表堂堂，步履矫健，数学板书却始终用的颜体，我一直认为他是可以做书法家的。

戴老师是个大帅哥，英语教得地道，所以他轻而易举地俘虏了那位美女老师。

钟老师也是个美女，干的时间很短，据说去了长沙。叫我们好生惆怅。

吴老师教课认真，不过很快出嫁走了。

建华老师、成汉老师教得有板有眼，我一世记得。

这些老师应该都是当年的精英！不然怎么会出徐新楚、钟世民、李升平、黄定军、姜鸽军、吴为亮，还有徐亚平本人这等“傲腿”呢！

对文体老师易建勋君，必须专写一节。

因为他蒙骗了我们的少年。那时啊，流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易老师很快就教我们唱得烂熟。后来，电影《甜蜜的事业》下乡了。我们背了板凳挨村挨村地“跑片”。第一遍，谁也没有注意插曲的歌词，只为它优美的旋律和李秀明飞翔的倩影而陶醉。第三遍，猛然发现“……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里叫我们惊心动魄的“爱情”！原来，老师怕我们被“爱情”中毒，将歌词里的“爱情”全部换成了“革命”。这只家伙！何其“阴毒”也哉！竟敢单方面把少年的“爱情”给宰了！

这里还得提提我们班上的两个小美人。吃国家粮的黎平家里订了《儿童文学》，出自书香之家的戴江吾则订了《北京文学》。她们都带到了学校。害羞的男生徐亚平就麻起胆子借了读。上天怜他啊，没有饭吃，好书来补！害得他30年来一直在文字的死胡同里钻，但他始终感念于她俩的“好”！可惜一个都冒恋上爱，闹心咧！

不过，我最想说的是黄甲两个有名和无名的学生。

1977年冬，学校突然“大动干戈”，用刨子将我们的课桌刨的干干净净，我们平时在课桌上打的草稿列的算式统统不见了。隐隐约约知道，是要高考了！当时，教室里到处坑坑洼洼。我们用了一天时间，搬来田泥，将凹凹凸凸全部摆平，夯实。做完卫生，我悄悄在焕然一新的课桌上写下了一行蝇头小字：“大哥大姐：祝你们高考成功，前程似锦！”写下这话时，我眼前仿佛有一条铺满鲜花的阳光大道。

几天后回到教室，我的课桌上多了几行斑驳的字迹：“谢谢你，小弟弟，可惜我没有认真读好书，耽误了光阴，悔之晚矣。希望你好好学习，别象姐姐这样。但愿你将来能考上大学。”课桌上还有几点水渍，在新的木纹上将字浸得依稀难辨。

30年过去，我一直怀念那个萧瑟的冬天、那个从未谋面的知青姐姐，怀念那张桌子、那段对话、那些斑驳的字迹。这一切都消逝在记忆的旷野，咋也找不回来。

但课桌上面的水渍，长长久久地浸润在我的心里。

我知道，那是咸的，是泪。一个女知青的青春之痛。

还有更痛之人。这一年，我表哥徐星汉先生也进了考场；首战告败。次年再考，又不成。第三年，失败再次降临……连考七届，终未成功。他总是说英语这些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的洋码字把我害惨了！1984年又匆匆过来了。此时表哥已是一身清瘦，800度的镜片罩得眼球突出。适逢县六中广募贤才，他奇迹般地被聘去当了民办教师，教高三历史课，每日空手吊脚地走上讲台，讲得唾沫直舞：“请同学们翻开××页。”一班学生惊绝：“徐老师上课从来不要书！”同事们鼓励他再试一次，他真的再试一次，与自己的徒儿同登“擂台”。他教的学生又一个一个地考上了大学，表哥既高兴又失落，他的梦终于在这些孩子的身上发芽了，而他的理想仍高高地挂在家乡雪白的棉花地里……

灿烂的青春缘何总是没有结果？表哥想换一种生活。1990年，他从魂牵梦绕的美丽而忧伤的校园撤退了，来到文光四溢的历史名城巴陵，做起了基建民工，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高高地吊在瘦瘦的脚手架上。城里没有人知道，这个一身尘土、鬓飞秋霜的民工，就是参加了八届高考落榜却教出了几十名大学生的悲情书生徐星汉先生。

跻身民工堆中，表哥仍在四处寻找有文化的老乡，揽些文抄工之类的活儿；还与曲艺家李辉模、检察官徐立泉一同将乡下搜集来的民间诗联辑成一册。书终于出版了。他总是有事没事地将书翻开又合拢，合拢又翻开，一双粗糙的手将书封面不断地搓磨着……在某个夏天蚊子轰炸的工棚里，我去看望了他一次，忍不住暗流热泪。

这都是黄甲留给我的记忆。痛苦过多，我不忍多写。期待快乐的人们为她写些快乐的颂歌。

作者介绍：

徐亚平，男，湖南日报社岳阳分社社长，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会长，岳阳市记协副主席，岳阳市人大代表。高级记者，作家。全国劳模，省政府记一等功，湖南日报社记三等功，岳阳市政府记嘉奖。

从事文学创作35年。出版《英语典故精选》、报告文学《大爱：20年，两千藏娃跃洞庭》等6部著作。有《蚁工》、《我的江豚，你的宝贝》、《平江话》、《华文之旗》、《“三三制”老爸》、《乐殇》、《六大名楼，辉映华夏》、《雁雁，我们的股份制孩子》、《城市稻草人》等9篇散文，及文艺专栏《岳州文人风神榜》获全省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金、银、铜奖。散文《蚁工》入选北京大学出版社“新教育教本实验教材”；获岳阳市首届文学艺术奖。散文《为一头“猪”发表宣言》入选《2011年人民日报散文精选》。80-90年代曾获全国、全省书法金、银、铜奖10多次。

他先后写下《将生命融入绿色》、《壮哉，洞庭鸟人》、《洞庭江豚，你在哪里》、《长江，我为你忧虑》等优秀环保新闻；获中国新闻奖、全国党报好新闻奖、湖南新闻奖、中南地区党报好新闻奖、湖南日报总编辑奖等各级各类新闻奖100余件（次）。